   長江奔涌萬里，沖積出浩蕩平原，卻在即將匯入東海的剎那，猛地撞上巍然的石山，江水收束如劍，以磅礴之勢劈開吳地煙雨，鑄就了一座以“剛”著稱的城市—— 江陰。
 在無錫以北的長江南岸，這座枕江而立的古城，骨子里鐫刻著長江淬火般的剛烈氣節(jié)。江陰剛，是青銅編鐘穿透吳越戰(zhàn)火的渾厚回響，是明代典史閻應元率六萬義民死守孤城八十一日的鐵血悲歌，更是近代實業(yè)家以紡織機械軋碎舊時代的鏗鏘轟鳴。 長江水在這里褪去了江南的溫婉，化作淬煉鋼鐵的洪流，將“要塞之城”的筋骨浸染得愈發(fā)冷硬。從古渡鐵鎖橫江的崢嶸歲月，到如今吊臂林立的“中國制造業(yè)第一縣（縣級市，以下不贅述）”，江陰人始終以鋼鐵般的意志在時代巨浪中劈波斬浪，讓這座江尾海頭的城市永遠保持著劍指滄海的鋒芒。  與此同時，在江陰的性格中，也并非一味的剛猛。陰與陽，南與北，剛與柔，在這里匯聚得恰到好處。 刀魚、河豚之鮮，江陰土布之美，是富饒的大地賜予她的溫柔。“戰(zhàn)國四公子”中的春申君、“游圣”徐霞客、文學家劉半農，是深厚文脈孕育出的靈動。小橋流水的江南風景、悠然自得的小城生活，也是江陰千古依然的風華底蘊。  這片剛柔并濟、人杰地靈的土地，究竟從何而來？現(xiàn)在，就讓我們重回數千年前的歷史深處，走進這座古城的人文寶庫。
地靈人杰，陰陽相濟 江陰縣級建制的起點，可以追溯到近兩千年前，西晉于太康二年（281年）置暨陽縣，那是江陰的前身。 主流觀點認為，暨陽城可能是以暨陽湖為名。而“暨陽”二字本身則可能來自“暨”的本意：太陽初升，或引申為“盡頭、極至”之意。
 ——這，恰恰印證了江陰古地理的格局。江陰曾經位于東海之濱、大江之尾，正是“暨”之所在。 是的，古代的長江口曾比現(xiàn)在更為靠西，“杭州灣”一般寬廣的喇叭狀河口一度可上溯至揚州一帶，所以海潮也可暢通無阻地深入。歷史上的“廣陵潮”，恰如今日的“錢塘潮”。 江陰比揚州更靠東，古書中便有“北阜烈烈，巨?；旎臁?/span>之描述。據現(xiàn)代科學家對古海岸線的復原，江陰對面的長江口北岸，大致從三千年前的泰州——海安一線，逐漸推進到公元4世紀的泰興——如皋一線，與江陰之間，是寬達數十公里的寬闊海灣。
 南梁紹泰元年（555年）置江陰郡，從此“暨陽”變成了“江陰”。這個新名字更加直白，便是“長江之南”——在全國無數以“陰”為名的城市中，江陰獨享直接以“長江”為名的殊榮——這樣的變遷，似乎也暗示著江陰北側已從海灣變成了江河。
然而，無論面海還是臨江，她都是這片滄海桑田的土地上最穩(wěn)固的定居點。這里有沿江排布的君山、黃山、長山等丘陵山丘，再向南，還有更高大的定山、砂山等，俯瞰低平的長江三角洲平原，也成為萬年海潮、千年江流從未淹沒的堡壘，為江陰先民保留下一段可以建設家園的穩(wěn)固岸線。
早在戰(zhàn)國時期，戰(zhàn)國四公子之一的“春申君”黃歇就在這里開鑿水渠、運河，墾荒拓地，將這片低濕的土地逐漸改造成型。時至今日，江陰的申港、黃田港、黃山、君山，處處銘記著這位早期開拓者的名字。南北朝時期，梁武帝來到江陰，主持了堤壩“梁武堰”的修筑，并且在長江沿岸的低地鼓勵開辟圩田、沙田。 這些早期的開發(fā)順應著三角洲向東擴張的大勢，奠定了江陰魚米之鄉(xiāng)的基礎，讓它逐漸成為長江三角洲地區(qū)經濟、政治的重要節(jié)點。接下來，江陰人將繼續(xù)借山河之勢，寫下更加波瀾壯闊的歷史。
江山共舞，剛柔并舉 長江滾滾向東，本該一路展寬，以“喇叭形”的姿態(tài)奔流入海，卻在江陰附近被丘陵山地驟然扼住，收窄成為一個“口袋”。于是大橋在此架設，港口在此建立。在古代，她更是重要的 “江海門戶”、“鎖航要塞”。 江陰由此成為江南地區(qū)的軍事重鎮(zhèn)，一路歷經金戈鐵馬。無數鐵骨錚錚的江陰人，在這片土地的性格中刻下“剛強”二字。 宋金戰(zhàn)爭時期，韓世忠、岳飛等都曾駐守江陰，為抵御南下侵略的金軍構建起穩(wěn)固的防線。 明朝時期，江陰則成為防范倭寇侵擾的江防重鎮(zhèn)。明洪武七年，鎮(zhèn)海侯吳禎率江陰守軍抗擊倭寇，遠追至琉球，獲得了明朝前期抗倭的重大勝利。到了嘉靖三十一年，面對再度加劇的倭寇威脅，江陰知縣錢??率領江陰兵民馳援太倉，奮戰(zhàn)十余日擊潰來犯之敵。三年后，江陰儒生許蓉等率領鄉(xiāng)兵，再次力戰(zhàn)擊退倭寇。而知縣錢??卻在這一年的另一場戰(zhàn)斗中英勇犧牲。 從駐軍到鄉(xiāng)勇，從武將到儒生，此時的江陰，可謂全民皆兵的“硬骨頭”，令倭寇聞風喪膽。人稱江陰“孝悌節(jié)義之事，志不絕書“，“編氓賤隸，皆知取義成仁，捐軀報國”。舍生取義的骨氣和血性，已經浸入每個江陰人的血脈之中。
而江陰城北、長江沿岸的黃山，更是成為這座要塞之城的重中之重。自明末始建黃山炮堤以來，黃山上的炮臺要塞歷經明、清、民國三代維護、增修，守衛(wèi)著長江下游最窄的段落。而它也見證了江陰歷史上最慘烈的一場海戰(zhàn)。 1937年，江陰海戰(zhàn)爆發(fā)，這是抗戰(zhàn)時期唯一的海陸空三棲作戰(zhàn)。江陰是長江的鎖鑰，亦是上游南京的門戶，為阻止日寇沿江而上，中國軍隊以決死之姿筑起鋼鐵防線：一批老舊艦船自沉江底，配合布雷、岸炮、戰(zhàn)艦，共同編織抵御敵艦的天羅地網。激烈的海空作戰(zhàn)便圍繞這一段封鎖線而展開：侵略者的飛機對中國戰(zhàn)艦輪番空襲，中國海軍奮起抗敵，經歷兩月有余的鏖戰(zhàn)，以第一、二艦隊主力全滅的慘痛代價，粉碎了敵寇沿江入侵的企圖，遲滯了日軍在淞滬戰(zhàn)場的步伐。 在歷史的烽煙之外，江陰也是一片“剛柔并濟”的土地——隨著經濟重心南移，江南不斷開發(fā)，江陰的貿易“軟實力”不斷提升。滾滾東流的長江，交錯縱橫的運河與湖泊，為江陰帶來開放的氣息與靈動的生機，更帶來獨屬于江南的繁華與柔情。 唐宋時期的江陰，上承長江，下接大海，成為重要貿易樞紐。來自海外日本、高麗等國的商旅來往不絕，江南之地的富庶物產也由此過江輸往北方，形成了非常繁華的市場，北宋王安石贊曰：“黃田港北水如天，萬里風檣看賈船。海外珠犀常入市，人間魚蟹不論錢。”到南宋時期，江陰更設有市舶務，成為當時國家貿易收入的重要倚柱。
今天的江陰人，依然繼承了商貿長袖善舞的“柔性”傳統(tǒng)。如今的江陰是長江下游江海聯(lián)運的重要港口，更是能源、鋼材、化工產業(yè)重地，商貿傳統(tǒng)更是遍地開花。今天，江陰位列全國百強縣第二位，號稱“中國制造業(yè)第一縣”，2024年GDP超過5000億元。她僅有178萬人口，卻擁有63家上市企業(yè)，兩萬多家制造業(yè)企業(yè)如點點繁星，散落在普通的鄉(xiāng)鎮(zhèn)、村莊之中。
江尾海頭，物阜民豐 “暨陽城北皆洪流，尚是江尾已海頭。” “江尾海頭”的特殊地理位置，不僅影響了江陰的千年歷史，也為她帶來獨特又豐饒的物產。江海的激蕩帶來水產的鮮活、水陸的變換孕育桑棉的榮光，它們是今天“中國制造業(yè)第一縣”的預演，也是江陰千年繁華的幕后支柱。 江陰眾多物產中，最值得一提的莫過于獨屬江海交融處的“江陰三鮮”：刀魚、河豚與鰣魚。 刀魚學名 “刀鱭”，身材苗條、外形俊美，被五代吳越文學家毛勝贊譽為“骨鯁卿”。它每年立春至谷雨從海中上溯，洄游至長江下游的淡水江河和湖泊。隨著游動，刀魚身上的脂肪比例、鹽分都發(fā)生著微妙的變化，這讓它們的口感和品質，因產地的不同而拉開巨大的差距。當刀魚游到江陰附近時，一切都臻于完美，以“江陰刀”聞名于世。 在江陰，刀魚因大小不同而做法多樣，大者可清蒸、可煎燒、可做刀魚飯，小者則可剁成肉餡，然后制成江陰名吃“刀魚餛飩”。 緊隨刀魚之后，登場的就是河豚?！笆V蒿滿地蘆芽短，正是河豚欲上時”，每年農歷二月前后，河豚同樣會進入長江，被江陰人捕獲。江陰人也擅長烹飪河豚，獨特的紅燒河豚技法，至今讓人趨之若鶩。 三鮮中的最后一種便是鰣魚。長江鰣魚曾位居“四大美魚”之列，也被喜好美食的蘇東坡稱為“南國絕色之佳”。明清時期，江陰鰣魚成為皇家貢品，民國時期，甚至遠銷海外。鰣魚同樣是海洋冷水魚類，也同樣在咸淡水之交的江陰達到最鮮美的狀態(tài)。今天的江陰，依然是中國鰣魚養(yǎng)殖的重要基地。 江尾海頭的江陰，不僅水產品豐富，也在江海之力的共同作用下，擁有了得天獨厚的土壤。 隨著長江入?？诘臇|進，泥沙在江陰東北側的長江口南岸不斷沉積。這些新沉積的沙田，就像今天的崇明島一樣，土壤以沙質為主，透水、透氣性優(yōu)良。它們并非種植水稻的最佳選擇，卻非常適合種植棉花。元明以來，江陰人就積極修筑堤壩、開墾沙田，發(fā)展棉花產業(yè)。當時江陰家家戶戶，都以紡紗織布為副業(yè)，江陰土布暢銷一時。再加上更早就在此興盛的桑蠶養(yǎng)殖，江陰“紡織之鄉(xiāng)”之名傳遍全國，至今猶盛。
南人北相，文脈千年 江陰，立于大江之濱，地處南北之交，可謂中國東部的十字路口。歷史上，江陰更深受南北人口流動、文化交融的影響。 江陰自古文脈綿長，春秋時期便處于吳文化核心區(qū)，深受延陵季子德政遺風熏染。南北朝時期，梁昭明太子蕭統(tǒng)編纂《昭明文選》期間，曾游歷江陰鄰近的顧山，留下文人墨客追慕的紅豆樹傳說。西晉永嘉之亂、盛唐安史之亂、殘?zhí)莆宕鷳?zhàn)亂、宋代靖康之變……一次次歷史巨變中，北人不斷移民南下。江陰兼具長江渡口、商貿港口和軍事要塞的地位，比江南其他地區(qū)迎來更多南北文化的交融。 因此，江陰號稱“南人北相”，這不僅是性格的交融，更是文化底色中的開放包容、靈動鮮活。江陰歷來名人輩出，各個領域更是遍及種種經世致用之學，顯出江陰人才與其他地區(qū)不同的鮮明特色。 在波瀾壯闊的近代史中，身故后葬于江陰的盛宣懷無疑是一位勇敢的弄潮兒。他以傳統(tǒng)的典當行業(yè)起家，卻毅然將資本投入新興的民族工業(yè)之中，被譽為“中國實業(yè)之父”。他創(chuàng)辦中國第一家輪船航運企業(yè)輪船招商局，又辦理湖北煤鐵礦務，后期還投入于高等教育、電報等領域，是晚清的洋務運動中一顆閃耀的星辰。 隨后的新文化運動中，來自江陰的“劉氏三杰”則在文藝領域大放異彩。語言學家劉半農，大膽探索白話文學，將代表女性的“她”引入漢語白話文中。在他之外，音樂家劉天華、作曲家劉北茂，也以雅俗共賞的音樂作品流傳于世。 在江陰的璀璨群星中，徐霞客無疑是最耀眼的一顆。1587年，他出生于江陰，因其家族親歷明末黑暗的官場政治，終身不愿為官，卻把一腔熱血拋灑給祖國的山河。1607年開始，他啟程游歷，足跡遍布大江南北，1636年后更是開啟波瀾壯闊的“萬里遐征”，深入西南，開中國喀斯特地貌研究之先河，首次提出金沙江才是長江正源，還寫下了對云南騰沖火山噴發(fā)的最早記錄。 作為地理學先驅，徐霞客的多項成果對后人影響深遠；作為旅行家兼文學家，他也用《徐霞客游記》中細致的觀察和灑脫的文筆，開創(chuàng)了一種新的地學審美范式。正因如此，徐霞客可謂是中國文旅事業(yè)史上的不朽豐碑，作品值得研究，精神殊堪發(fā)揚，價值亟待挖掘。 她的山脈，賦予她剛強的文化底色，她的水系，賦予她靈動的人文情懷。山水之間的江陰，剛柔并濟的江陰，她的美麗與繁榮，早在千年前的大地之中，就已埋下伏筆，流淌出的千年文脈，至今歷久彌新。 總策劃 | 宋靜茹 項目執(zhí)行 | 張靜雨、周玥、黃一鑫 美術指導 | 楊瑩、王慧君、可可 內容支持 | 牛加翼、羅心宇、王思一 多媒體支持 | 喬楠、庸國龍 視頻 | 沈偉煌 部分圖片 | 中國國家地理·自然教育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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