 這在上世紀80年代，是極為轟動的事情，何況在我們生活的那個小城，那個油泵廠家屬院。 離婚的原因，是奶奶重男輕女，母親連生兩個女孩后，遭到奶奶的各種羞辱和打罵。 軟弱無能的父親，就那樣任憑自己的母親，劈頭蓋臉地辱罵自己的妻女，硬是不敢吭一聲。 母親受夠了這樣的日子，不顧外婆外公和舅舅的勸阻，義無反顧休了夫，帶著我們姐妹住在廠里她只有30多平米的宿舍里。 母親潑辣，膽大，能吃苦，也敢行動，是廠家屬院里出了名的不好惹的女人。 不好惹，有褒義，有貶義，母親統(tǒng)統(tǒng)不在乎。 她最在乎的，就是怎么用微薄的收入，把我們姐妹拉扯大。 母親身上雌雄同體的特質(zhì)，分支遺傳了我和妹妹： 我性格大大咧咧，像個男孩子，總想著照顧母親和妹妹。 妹妹文文氣氣，就像個瓷娃娃，一受委屈就哭哭啼啼。 我們姐妹截然不同的性格，也給我們后來的命運，埋下了伏筆—— 比我小4歲的妹妹，考上了中醫(yī)藥大學，后來成了一名醫(yī)生。 我們姐妹相繼考上大學的消息，狠狠地給母親長了臉，也給她報了仇： 父親在奶奶安排下娶了后妻，生了兒子。 那孩子在溺愛中長大，十幾歲就輟了學，成了經(jīng)常出入派出所的小混混。 需要坦白的是，即便母親在她能力范圍內(nèi)，給了我和妹妹最好的照顧，但因為從小沒有得到過父愛，也沒有見過父母恩愛的樣子，我和妹妹在婚戀中，還是吃盡了苦頭。 我?guī)煼懂厴I(yè)后，到中學教書，和我的學弟結婚，他比我小兩歲。 我選擇學弟，是因為他特別優(yōu)秀能干，做事有主意，和我父親窩囊懦弱、任人宰割的形象，截然相反。 我期待找個強權男人保護我，沒想到，結婚后，我們之間的矛盾和沖突越來越多： 他凡事都不考慮我的感受，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，我說什么做什么他都認為不對。 而我，又不是軟柿子，繼承了母親身上不好惹的特質(zhì)，和他對著干。 兩個性格強勢的人，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，天天都是爭吵，指責，相互攻擊，比誰更狠。 直到有天，我們吵著吵著動起手來，他砸了電視，我摔爛了手機，女兒躲在角落里嚇得瑟瑟發(fā)抖，發(fā)起高燒，我才知道，自己做錯了什么。 我試圖改變自己性格里過于男性化的特質(zhì)，理解他，順從他，溫暖他時，他已經(jīng)愛上了別人。 他出軌了，小三是看起來溫柔可控的女孩子。 我不知道怎么辦，哭著跑回家找母親。 母親做了我平時最愛吃的米酒湯圓，給我說了這樣一番話： “離婚不離婚，媽不能替你做決定。 媽只想和你說，不管你是離婚，還是不離婚，都要跟著自己的心走。 你大可不必覺得，離婚是給媽丟人。媽當年離婚，也沒有覺得給誰丟人。雖然你外公外婆覺得我給他們丟了人，但媽并不覺得這是媽的錯。 如今，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，也不要在乎別人怎么看。 你最要緊的，是去看自己的心，它是怎樣的感受，它是不是覺得很委屈，它是不是無法原諒，它是不是能夠破鏡重圓。 你的心告訴你，它能忍，這日子你就過下去。你的心告訴你，它很痛，那你就選擇離開，家里的門兒永遠給你開著?！?br> 我聽了母親的話，又給了自己半年時間，去嘗試改變，去努力接受，去想從新再來。 但事與愿違。 出軌的男人依然和小三有聯(lián)系，而我們的感情再也沒法回到過去。 我看見他，就像看見了一道傷口。 他看見我，就像看見了一份罪狀。 我們從彼此身上，看見自己深深的恐懼。 最后，只能離婚。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，我離婚后，妹妹的感情，也出了問題—— 當初，我妹談戀愛時，母親就不太同意，原因有兩方面： 第一，母親憑直覺，認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的妹夫，心機太重，不太靠譜。 第二，妹夫的父親是他們醫(yī)院的一個副院長，母親不愿攀高枝，不如嫁個平民小子更相配。 因為小時吃了太多苦，寧肯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愿坐自行車后面笑的妹妹，沉浸在男人的情話和禮物里，完全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。 母親最終同意了這門婚事，并在妹妹出嫁時，交代她：“如果在婆家吃了苦頭，不要怕，回來就是了，不必強撐著幸福給誰看，日子都是自己過的，鞋子合不合腳自己知道?！?br> 妹妹嫁過去第二年，剛生下孩子，就哭著給我打電話。 原來，妹夫有賭博的惡習。他們結婚前，他就去澳門賭博，輸?shù)袅?00多萬。她懷孕期間，他又輸?shù)袅?0多萬。為還賭債，他偷拿了妹妹的錢，其中有10萬，還是公婆給小嬰兒的。 我們一起去找母親。 母親聽完，當即就讓妹妹離婚：“賭博是改不掉的。他就是吸血鬼，無底洞，隨時都會從房頂?shù)粝聛淼牡秳?。離婚，媽媽去給你照顧孩子?！?br> 妹妹不離婚，哭哭啼啼一晚上，要再給男人一次機會，相信浪子回頭金不換。 母親和我商量后，把妹妹手頭剩余的錢，先存到我的名下，讓母親保管，等妹夫真的改了，再把錢轉給妹妹。 孩子一歲時，妹夫又爆了雷，輸?shù)袅?0多萬，其中60萬竟然是挪用公款。 事發(fā)后，他副院長的父親馬上給他堵住了窟窿，然后又求爺爺告奶奶地打點各種關系，才沒有給他判實刑。 直到這時，妹妹才醒悟，離了婚。 這是2015年的事情，我們家的三個女人，都成了離婚女人。 但我們家的故事，并未到此結束—— 母親在距離我和我妹都不遠的地方，買了套小房子，我們忙不過來時，她就幫我們接孩子，給孩子做完晚飯，再等我們接回家。 2016年的八月十五，我和我妹一起回母親那兒過節(jié)。 吃罷晚飯，兩個孩子在小房間頭碰頭玩積木，我們娘仨坐在客廳說話。 母親說：“我有事兒要宣布?！?br> 原來，65歲的母親戀愛了。 擄走母親芳心的，不是別人，是她青梅竹馬的初戀趙叔。 趙叔的父親當年被打成右派，他成了“黑五類”子女，外公外婆不愿母親嫁給他，母親才于將就與湊合中，嫁給了父親，也開始一生悲劇的原點。 母親結婚后，趙叔娶了不識字的鄉(xiāng)下女人，也是磕磕絆絆、吵吵鬧鬧過了大半輩子。 前些年，趙叔的妻子患病走了。頭發(fā)花白的趙叔，找到滿臉皺紋的母親，倆人經(jīng)常一起去公園練太極。 趙叔早就向母親求了婚，但母親始終沒有答應。 我們姐妹的生活一個個過得像過山車一樣，母親沒法安心再婚。 “一步錯，步步錯。”母親看著窗外圓圓的月亮，對我們說，“如果當年，我不是湊合嫁給你爸，你們就不會生活在單親家庭里。 我離婚后，聽了太多風言風語，為了和可畏人言作斗爭，我活成了鋼鐵戰(zhàn)士，堅強有余，溫柔不足。 因為我不是一個溫柔的媽媽，也沒有給你們足夠的耐心，也就削弱了你們倆身上的某些特質(zhì)。 你們沒有得到父愛，雖然健康長大了，但姐姐完全復制了我，太要強，不會變通，容易在硬碰硬中傷害自己。妹妹在顛沛流離中，完全長成了媽媽和姐姐的反面，沒有主心骨，不會識人，別人說什么就信什么，結果也栽了一個個大大的跟頭。 好在，一切都過去了。 但，過去了，不代表了成長了。 如果你們不能從過去中汲取教訓，不能從失敗中得到經(jīng)驗，那么就會一次又一次踏入同一條河里。 離婚沒有什么可怕的，但如果離婚后，你們不知道上一段婚姻，自己跌倒在哪里，失誤在哪里，船彎在哪里，那么就算遇見好的人，你們也過不好。 媽以前總覺得，這一生，別無所求，所求的不過是你們健康幸福。 現(xiàn)在，媽想明白了，媽要做好榜樣，媽要自己幸福，你們才會跟著幸福。 所以，媽準備66歲生日時，和你趙叔扯證結婚，你們，不會反對吧？” 鋼鐵戰(zhàn)士般的母親，枯萎多年的父母，穿著大紅的羊絨紗，像極了一朵重新盛開的玫瑰。 我和妹妹走上前去，抱著母親：“媽，謝謝你給了我們這么多，你把能給的都給我們了，你一直都是我們的驕傲，也是我們的堅強后盾，我們愛你。” 我遇見了老徐，一個比我大3歲的老男人。 沒有太大本事，只是普通職員，愛養(yǎng)花愛釣魚，會做紅燒肉和糖醋排骨，每當我發(fā)脾氣時，馬上投降說“老婆，都是我的錯”的肉脾氣男人。 他帶著他的女兒，我?guī)е业呐畠?，我們組成了四口之家。 兩個女兒一般大，我們一起出門，別人問誰是姐姐誰是妹妹，我們就神秘一笑，齊聲回答：“雙胞胎！” 大概是老徐的慢性子和無底線包容，讓我在被接納被治愈中，漸漸松弛下來。 我收起了伶牙俐齒的戾氣，也沒有了爭強好勝的強勢，愿意遇到事兒多站在他的立場上考慮，從他的語調(diào)和話音里，聽出他的需求，給他理解和接納。 好的伴侶，能不能治愈原生家庭的創(chuàng)傷？ 我想，是的。 前提是，我們也在覺察中，認識到自己的問題，不斷調(diào)試自己的心，讓它變得更善，更柔，更慈悲。 今年國慶節(jié)，我妹妹也再婚了。 新妹夫是她的病號，大病一場后去我妹醫(yī)院做康復治療，認識了我妹，展開猛烈追求，且不嫌棄她帶個拖油瓶的兒子。 用他的話說：“看淡了生死，也就學會了珍惜?！?br> 新妹夫開有一家公司，這兩年因為疫情影響，生意不太行，我妹不在乎，母親和我就不好多說什么。 我們這個家，三個離婚的女人，又都再婚了。 這在親朋那里，又成了足以神神秘秘瑣碎很多天的新八卦，好在我們母女三人都已經(jīng)習慣了。 我妹再婚時，父親來了。 強勢的后妻，不成景的兒子，折磨著他的老年，讓他變成了一個干瘦黑黃的老頭兒。 奶奶走了，他依然懦弱窩囊，不能給自己做主。 “我不配當你們的爸爸……”他用煙草熏成枯黃的手指，抹了抹眼角說，“爸爸，對不起你們的?！?br> 我們沒有擁抱他，我們也不忍再苛責他。 這個一輩子都活在別人控制下的男人，影響了我們家三個女人的命運，但他終究是一個被禁錮的可憐人。 什么是幸福？ 結婚，未必就幸福； 離婚，也不一定幸福； 再婚，更是前路未知，余生未卜。 但，如果我們不把幸福的權杖，輕易交付給他人，不管結婚與否，離婚與否，都從自己的內(nèi)心出發(fā)，那么至少可以把悲劇減少一點兒。 我不是太清楚，母親當年選擇離婚，是不是一種勇敢。 我清楚的是，因為母親選擇了離婚，結束了不幸，當我和妹妹遭遇同樣的不幸時，母親給予了感同身受的理解，而我們也從她那里繼承了及時止損的能力。 我不是太知道，父母離異的孩子，是不是都要重復父母的命運。 我知道的是，如果我們不要抱著幻覺走進婚姻，去刻意尋找父母的反面或相似，清醒而真誠地感知自己的需要，客觀而立體地看清眼前的人，我們就能減少很多痛苦。 我也不是太知道，老天是不是給每個大人，都安排一次重生，讓我們在鳳凰涅槃中，打碎原生家庭的舊殼，活出嶄新的自己。 我知道的是，如果撕心裂肺的疼痛，不能讓我們得到珍如靈丹的教訓，那么我們所經(jīng)歷的所有罪和罰，都將失去它們的深意。 我從母親那里習得的最寶貴的財富是： 錯誤的開始，很難有正確的結束。 只要你愿意糾正，任何時候都可以重新開始，不要饒過那些疼痛的日子，把它們變成明天的養(yǎng)分。 當我們把遇見的每個難題和傷痛，都當成上蒼擺渡我們找到更好自己的船只，我想，幸福應該就不遠了。 幸福不在別處，幸福就是當下每一刻里，那個勇敢且真實的自我，所綻放的溫柔和力量。 謹以此文，獻給每個尋找幸福的人。 愿你們苦盡甘來，都有福報。 完 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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