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高興來參加施施然新書《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》的發(fā)布會,同時也來見見石家莊這些寫詩的朋友。這里有很多我很認同的詩人,有創(chuàng)作實力的詩人,他們有一個非常好的詩歌品性,那就是忠實于自己,不管外面風朝哪兒吹,動靜再大,都能忠于自己,我本人非常認同這一點。另外,石家莊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,當然他現(xiàn)在不在人世了:陳超。 幾年前石家莊曾頒給我一個“赤子詩人獎”,當然我是不敢當,開始我推,推不掉,我說石家莊本身有很好的詩人,應給他們,后來評委會說已經(jīng)決定,只好來接受這個讓我受之有愧的獎。石家莊的詩人們都很真誠,我也非常感動,那時候陳超還沒有過世,下午他也來參加了活動,而且晚上石家莊的詩人朋友還給我過了生日,這是我人生度過的一個非常難忘的生日。 我講的這些題外話其實和題內話有關聯(lián)的。我認識施施然,就是在那次頒獎會上,頒獎方請她做主持人,她主持的非常好,有一種古典的美,民國的美,讓我有一種所謂“時空穿越”的感覺。后來我又注意讀她的詩,發(fā)現(xiàn)她居然有一首詩《小獸,或追尋》,寫的是讀我的詩后寫下的一首詩,我讀了很感動,也受之有愧。 剛才施施然談到了她的一些寫詩想法,她的詩觀、創(chuàng)作的經(jīng)驗,但我想最主要的還是她的作品。關于她這部新詩集《唯有黑暗使靈魂溢出》,我也寫了幾句話作為封底推薦語。關于施施然,首先,她給我們的感覺是很天然、很優(yōu)雅,這是人們都知道的,只要一接觸就知道,或者一看照片都知道,她有一種天然的優(yōu)雅,溫柔和一種古典的氣質。 這些氣質更多體現(xiàn)在她的繪畫當中,她的畫非常純凈、美好,很有品味。但是如果說我們讀詩,僅僅這些,我們可能會不滿足。后來讀了她的詩我還是很喜悅,因為在她的詩中有更多的發(fā)現(xiàn)。其實我在認識她之前就讀過她一首詩,只是當時不知道是她寫的。那是有一年南京有一個“柔剛詩歌獎”請我做評委,當然所有作品都是匿名的,我當時一下子被一首叫《楊保羅的講述》的詩所吸引,那首詩很扎人,也是我比較認同的風格,它不是很封閉的主觀抒情,而是借一個人物,帶有敘述性的寫他的事跡,在敘述中道出了作者對歷史、人生、命運的感受,而且是很刻骨的感受,那首詩含而不露,又很克制,但是每一句甚至每一個用詞都體現(xiàn)了作者的痛感和獨具的藝術匠心。那時我是力推這首詩的,那個詩歌獎我給了這首詩最高分。后來我在別處讀詩,才發(fā)現(xiàn):這不是施施然的詩嗎?剛才我又重讀了這首詩,她的個人氣質融入其中,很優(yōu)雅、很含蓄、很有耐性的一種氣質,但又有更多生命經(jīng)驗的痛感,寫得扎人,詞語之間,不經(jīng)意的一種刺痛,這正如她剛才在發(fā)言中講到的,正因為如此,詩歌有了“下沉的力量”。 而且她的近作也在表明她在走向成熟,她的詩不是強烈抒發(fā)性的、外露的,而是不動聲色的、克制的,反而更有力量,體現(xiàn)出了一個詩人在藝術上的修練。我現(xiàn)在很欣賞這樣風格的詩。另外她在走向開闊,施施然剛才發(fā)言多次用了一個詞“客觀世界”,當然這個詞是否準確是另外一回事兒,因為詩中的“客觀世界”肯定會打上詩人自己的印記,但不管怎么說,我們只有跳出自我,才能進入更廣闊、也更真實的世界。我覺得近些年施施然試圖朝這樣一個緯度在邁進,當然她沒有脫離她的自我,但她學會了把個人放在人類生活的豐富性、經(jīng)驗的多重性、世界的廣闊性中來把握。
施施然有一首詩叫《窗外》,寫的是和一位女性朋友聊天,聽她講述自己的秘密,但是我可以感到詩人的“感同身受”,從別人的秘密中辨認和體驗出自身的命運。最后一句是“窗外,一個死去多年的男人/豎起衣領站在那里”,非常準確,也讓人過目難忘。我是很欣賞這樣的詩的,這是詩人由青春期的抒情走向成熟的體現(xiàn)。她的詩已經(jīng)比我們想象的更廣闊,她把生活中豐富、復雜的經(jīng)驗帶入了她的詩中。 比起單純的抒情,施施然現(xiàn)在更多的是“敘事”。她敘述的手法其實挺有難度的,她是把觀察、傾聽、敘事、經(jīng)驗細節(jié)的捕捉融為一體,比如那首詩中最后“死去的男人在細雨中豎起衣領”,這個細節(jié)就非常準確,達到一種很精確的,不能更改,必須就是這樣的程度。她還有一首詩叫《綠皮火車》,寫她母親“頭發(fā)被晚風掀動”,也是這樣結尾的。寫的不一樣,但同樣讓人一讀就記住了,很難忘。 施施然很多詩都給人這樣一個感覺,除了她這本詩集之外還有一些我在網(wǎng)上讀到的新作,寫的也不錯,比如她有首詩《時差》,在法航飛機上聽到機上廣播依次是法語、英語、日語,這時詩中有個聲音在罵:“他媽的,這里又不是東京!”在這句詩后,敘述者緊接著把鏡頭一轉,轉向舷窗外天邊的夜里的黑云,她把不同的東西拼在一起,非常含蓄,讓讀者自己去讀,但我們可以真切體會到她內心要表達的東西,她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種空間。我很欣賞這一點?!缎旭偟拇蟮亍愤@首詩寫的非常完美,作為一首抒情詩,朗誦效果也會非常好。這首詩寫的非常完美,抒情的韻味濃郁,但又有多重的空間感,意象的轉換也給人深刻印象。 另外,作為一個詩人同行,可能會和一般讀者的角度有所不同,我們在讀詩時,會注意一個詩人的語感、語氣、語調、句法。我覺得作為一個詩人是否走向成熟,不僅看他的思想境界,還包含這些技術方面的東西。我感到施施然在形成她自己的語調、敘述方式和她自己的句法。她的很多詩都有一個特點,很多句子并不是很流暢的、一氣呵成的長句子,而往往處理成斷裂的、轉折的、破碎的,她在一句一句地表達自己的語感,但整體上又很連貫、渾然一體。她的句法、她的語調、她的敘述方式,從藝術上看是一個詩人獲得自己聲音的重要的標志。這一點很重要。 許多詩不具體舉證了,這正是一個詩人自己的標志。這樣的敘述、這樣的說話、這樣的調子、這樣的句法就可以讓我們辨認出一個詩人。當然,這樣一種風格是她自己走向成熟的標志,我也覺得體現(xiàn)了這么多年中國當代詩歌在藝術上的進展。敘述這種手法自古就有,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詩人更為關注,在八十年代都是抒情的、隱喻的,但后來九十年代詩人不滿足這樣的寫法,想打破這樣的寫作模式,以把更多的經(jīng)驗納入我們的詩中,使詩歌向一個更廣闊、真實的世界敞開,包括和我們的生存經(jīng)驗、語言經(jīng)驗發(fā)生一種切實的摩擦。九十年代的詩人往往是這樣。那么我看施施然個人風格的形成也有這樣一個背景,我覺得她非常敏感。她很注意去觀察別人或者吸收一些東西,不像有些詩人過于盲目自信,施施然不是這樣。她既關注當代詩歌的藝術進展,又非常注意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。當然這一切畢竟都是有難度的,但也正是難度,使一個詩人的成熟真實可信。 2017.5.12 王家新,著名詩人,詩歌評論家,翻譯家,教授。1957年生于湖北。1992-1994年間在英國等國旅居,回國后任教于北京教育學院,現(xiàn)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。著有詩集《樓梯》《紀念》《游動懸崖》《王家新的詩》《未完成的詩》、詩論隨筆集《人與世界的相遇》《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》《沒有英雄的詩》《坐矮板凳的天使》《取道斯德哥爾摩》《雪的款待》《為鳳凰找尋棲所:現(xiàn)代詩歌論集》、翻譯集《保羅·策蘭詩文選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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