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邦彥《霜葉飛》詞是一首名作，古今和者甚多，方千里、楊澤明而外，尚有清代詞家蔣春霖等人。民國時期，詞學稱興，萬法歸宗，學習周邦彥《清真集》自成一時風尚，和周氏《霜葉飛》詞者層出不窮。其中被汪辟疆、唐圭璋先生推為“詞壇飛將”的喬大壯也和過一闋。其時為1937年秋冬，南京城即將陷落，喬氏率政府實業(yè)部同僚一道西遷，沿途所見，懷古傷今，故有萬千感慨。詞云：

暮煙秋草。沙場外，征鞍催去江表。就人燐火自然青，向夜闌更悄。漸落落、參辰耿曉。清淮東注彭城小。伴雁繩飛過，又路人、衡陽舊戍，一帶斜照。 憔悴故宅江山，荒臺云雨，宋玉何意重到。銹余雄劍尚龍鳴，對遠游孤抱。寫蜀魄、新聲未了。琵琶無此傷心調?？v永夕、瞢騰醉，驚起荒雞，夢來時少。（原題《霜葉飛·和清真》）

饒宗頤先生也作過一首和清真原韻《霜葉飛》詞，寫作時間不可詳考，但一定甚晚于1937年。詞云：

寒云腐草。隋堤路，鶯飛心系江表。即看磷火向人青，伴黃昏清悄。又颯颯、絲絲颺曉。關河途遠波聲小。最殢人無奈，是漸入、蒼茫野戌，萬里殘照。 遙望九點齊煙，蓬飄波蕩，脈脈杯瀉難到。吳刀好剪尺天長，寫楚中幽抱。似走馬、千年換了。幺弦無此凄涼調。看舊徑、吹綿處，驚問桓溫，緣攀多少。（原題《霜葉飛·柳》）

對比兩首詞，可以發(fā)現(xiàn)，饒先生的和作在句法和語匯上頗多因襲了喬大壯先生的和作。比較明顯的是“即看磷火向人青，伴黃昏清悄”一韻，與喬氏“就人燐火自然青，向夜闌更悄”前半幾乎一樣，后半意思亦同。饒詞另一韻“幺弦無此凄涼調”，與喬氏“琵琶無此傷心調”也近雷同。此外，“關河途遠波聲小”也與“清淮東注彭城小”相差無幾，一虛一實而已，喬氏具體而微，更佳；“蒼茫野戌，萬里殘照”一韻也化自喬氏“衡陽舊戍，一帶斜照”。全詞起拍的句法也是相同的，有明顯的臨摹痕跡。

后人追慕古人，常在練習或創(chuàng)作時次古人詩詞原韻，一則揣摩古人之良苦用心，一則也與之爭勝。文人技癢，雖崔顥在上亦不避也。由于韻腳相同，故句尾常不經意偶合或不得不雷同，這是很難避免的。一般作手在次韻時，會盡力避免，以能否翻出新意新句為衡量標準之一，大略以因襲雷同為慚愧。饒先生這首詞的詞題是《柳》，屬于詠物詞，寓物是人非之感，與大壯先生記事抒情之作不同，故雖然大膽因襲，但并不為過，可屬于一種向前賢學習及致敬的方式。且最后一韻緊扣詞題“柳”字，用典隸事，舉重若輕，完全化解了前面小有因襲之病。

從饒先生學習臨摹大壯先生詞作之中，我們亦可窺見一些學習前賢佳作之法。大略而言，詞牌相同且詞題相同者，必須換意，詞句萬不可雷同；相反，若盡管調同韻同，詞題相異，則似可借取古人之句法甚至語匯，為我所用。這實也是一種類似“描紅”“臨帖”的方式。當然這并不是鼓勵我們學習詩詞創(chuàng)作時剿襲前人的佳句，而是說習作練習時，可以用亦步亦趨的臨摹來鍛煉和探究章法句法，體會前賢的良苦用心。

固然，文章詩詞更高境界的追求，自是“獨出機抒，自鑄偉詞”。大壯先生的《霜葉飛》雖然是和清真，卻能就目前所見，心中所感，驅使古典，熔鑄景物，寫出國破城陷之際離別首都南京之后的一腔悲慟，真情實感，今日讀之亦令人希噓不已。殊可謂善學昔賢，不愧清真原韻，真詞人也。

（首發(fā)《澳門日報》）

作者學步清真韻作：

碧梧春草。天涯客，幾番魂夢江表。北闌海色帶潮腥，憶一城燈悄。看袞袞、魚天泛曉。伶仃洋外羅浮小。便釋恨填愁，那擬得、淮波滉漾，舊巷斜照。 窗過瘦柳髡山，齊梁詩思，小杜句里曾到。桂香銀杏正氤氳，饜旅懷孤抱。想一日，紅塵事了。扁舟長聽橫塘調。怕故國、霜風勁，吹亂鬢華，憾多歡少。

原作及歷代和作：

霜葉飛·大石

周邦彥　　

露迷衰草。疏星掛，涼蟾低下林表。素娥青女斗嬋娟，正倍添凄悄。漸颯颯、丹楓撼曉。橫天云浪魚鱗小。似故人相看，又透入、清輝半餉，特地留照。

迢遞望極關山，波穿千里，度日如歲難到。鳳樓今夜聽秋風，奈五更愁抱。想玉匣、哀弦閉了。無心重理相思調。見皓月、牽離恨，屏掩孤顰，淚流多少。

霜葉飛

方千里　　

塞云垂地，堤煙重，燕鴻初度江表。露荷風柳向人疏，臺榭還清悄。恨脈脈、離情怨曉。相思魂夢銀屏小。奈倦客征衣，自遍拂塵埃，玉鏡羞照。

無限靜陌幽坊，追歡尋賞，未落人后先到。少年心事轉頭空，況老來懷抱。盡綠葉紅英過了。離聲慵整當時調。問麗質，從憔悴，消減腰圍，似郎多少。

霜葉飛·詠雪

楊澤民

朔風嚴緊，長空布、同云低黯天表。更堪中夕振寒威，敧枕風聲悄。望皓潔、窗紗向曉。珠簾才上銀鉤小。聽美人都驚□，老盡群山，遠近相照。

深意勸客金尊，皚皚千里，瓊臺瑤圃重到。綺羅香暖恣歡娛，暫爾寬懷抱。更幾朵、梅花開了。巡檐聊與花相調。算瑞氣、豐穰兆。來歲強如，舊年多少。

霜葉飛·重九登西歧山用周清真韻

杜文瀾

亂煙低草。尋秋路，殘蟬聲斷林表。畫溪彎處石橋斜，指唄關幽悄?？匆痪€、潮青破曉。孤筇閑倚群峰小。待換酒人還，試共插、茱萸弄影，夕霽紅照。

波外又掠征鴻，湖陰漠漠，片云詩被催到。半天鈴語驚新霜，更暗添凄抱。笑海角、游蹤倦了。柴桑思譜歸來調。但細與、黃花約，明歲東籬，醉朋休少。

霜葉飛·本意，用周清真韻

鄒祗謨　　

煙生芳草。斜陽外，尺書可來天表。空庭懶婦正心驚，齊女吟聲悄。漸葉葉、梧桐報曉。銀床金井苔痕小。見月浪橫天，又鸚鵡、侵霜欲語，檐花相照。

此際腸斷伊人，西風捲透，一點夢魂難到。晴窗如雨滴愁聲，動孤眠懷抱。似別院、哀箏響急，四弦槭槭離鸞調。爭奈銅龍漏徹，聽過三更，雁飛多少。

霜葉飛 冬閨，用周清真韻

徐釚　　

雁聲草草，南樓過，齊飛群下江表。蘭膏和淚咽空房，小膽添幽悄。漸哀角、霜林催曉。殘星數(shù)點銀蟾小。又尋到深閏，把半枕、孤眠滋味，偏來相照。

凄凄遠樹煙迷，關山路黑，縱有游魂難到。玉簫徹夜弄新聲，輾轉傷懷抱。寶瑟鈿蟬都棄了。怕彈別鵠離鸞調。拚得朝朝暮暮，鴛枕香消，淚痕多少。

霜葉飛 和周邦彥《片玉詞》

顧太清　　

萋萋芳草。疏林外、月華初上林表。斷橋流水暮煙昏，正夜涼人悄。有沙際、寒蛩自曉。星星三五流螢小。見白露橫空，那更對、孤燈如豆，清影相照。

昨夜夢里分明，遠隨征雁，迢遞千里難到。西風吹過幾重山，悵故人懷抱。想籬落、黃花開了。尊前誰唱凄涼調。應念我、凝情處，聽雨聽風，恨添多少。

霜葉飛·悼秦右衡，用清真韻

金兆蕃　　

露晞原草。令威返，凄然臨睨云表。病槐檐際太彫疏，正晚風寒悄。擁積雪、愁昏怨曉。瓊樓人去蕭齋小。掃翳席凝塵，擬往日、巢痕似舊，巖電收照。

還記暫出天南，昆池佗海，使節(jié)春與俱到。饑凰垂翅殉枯蟫，那更開懷抱。況絕筆、編摩未了。床琴雖在難成調。念昨游、人天恨，門掩西州，幽慨多少。

霜葉飛·庚申重九，杜小舫以西岐登高之作見寄。是日余游虎墩大圣寺，亦用清真韻和之

蔣春霖

岸云湖草。秋無際，斜帆疑掛云表。傍村楓葉未全霜，擁寺門紅悄。正雨霽、山容似曉。經臺吹帽西風小。試筆染糕香，又卻怕、黃花笑我，空醉斜照。

遙認瘦塔玲瓏，苔斑青換，去年人又重到。翠萸杯冷客衣單，況玉琴孤抱。算鬢影蒼華誤了。絲闌愁和凄涼調。待寄還、相思語，寒樹冥冥，舊鴻稀少。

霜葉飛·和清真

喬大壯　　

暮煙秋草。沙場外，征鞍催去江表。就人燐火自然青，向夜闌更悄。漸落落、參辰耿曉。清淮東注彭城小。伴雁繩飛過，又路人、衡陽舊戍，一帶斜照。

蕉萃故宅江山，荒臺云雨，宋玉何意重到。繡馀雄劍尚龍鳴，對遠游孤抱。寫蜀魄、新聲未了。琵琶無此傷心調?？v永夕、瞢騰醉，驚起荒雞，夢來時少。

霜葉飛·同大壯作，和清真

汪東

斷煙荒草。征鼙動，棲身還在江表。異鄉(xiāng)隨處足傷情，況夜深人悄。聽淅瀝、寒窗到曉。凄風飄蕩愁霖小。嘆素發(fā)成絲，縱貯篋、菱花似舊，不堪頻照。

空望雁足傳書，衡陽峰影，峻極天半難到。幾番秋雨漲秋池，甚此時懷抱。待一昔、熢煙靜了。開元重訪清平調。怕故都、經離亂，化鶴歸來，舊人應少。

霜葉飛·九日清真韻

趙熙

病如秋草。驚霜信，雙溪長夢霞表。去年重九又今朝，為故人心悄。記霹靂千山破曉。腥云三面孤城小。望亂鴉茫茫，醉帽落、西風萬感，不禁殘照。

依舊令節(jié)萸香，音書天遠，甚日飛雁重到。鏡中人老似黃花，碎子山懷抱。唱落葉哀蟬未了。吹笳聲誰同調。但暗祝、明年會，尊酒人間，戰(zhàn)瘢紅少。

霜葉飛·丁酉九月北投登高，同藹麓絜生漁叔，用清真韻，兼呈醇士寥音二公

袁榮法

亂巖班草。登臨地、依然身在天表。怒濤千里送秋來，蕩瘦筇吟悄。正獵獵、商飆動曉。憑闌還恨鯤身小。記掃葉樓高，睇四郭川原，醉弄白下寒照。

惆悵去日難追，離情如水，故國和夢空到。蟪蛄經夜嘆西風，占楚騷孤抱。早一昔、風流頓了。無人能起南樓調。笑鬢邊、霜華絢，那是驚秋，向時歡少。

霜葉飛·柳

饒宗頤

寒云腐草。隋堤路，鶯飛心系江表。即看磷火向人青，伴黃昏清悄。又颯颯、絲絲飏曉。關河途遠波聲小。最殢人無奈，是漸入、蒼茫野戌，萬里殘照。

遙望九點齊煙，蓬飄波蕩，脈脈杯瀉難到。吳刀好剪尺天長，寫楚中幽抱。似走馬、千年換了。幺弦無此凄涼調。看舊徑、吹綿處，驚問桓溫，緣攀多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