具體分析和演講文體 ——評2019年高考作文題 2019年高考全國Ⅰ卷、Ⅱ卷和各省市絕大部分作文命題共同的特點:第一,沿襲了主題開放性和導向性統(tǒng)一;第二,重在議論,不完全排斥抒情;第三,提供顯性或隱性矛盾的素材,激發(fā)考生進行具體分析。對于依據(jù)論點選擇與其一致的事例或名人名言為據(jù)者,是又一次嚴峻的挑戰(zhàn),全面分析和片面“論證”的區(qū)分度有效拉開。 全國Ⅰ卷題旨是勞動創(chuàng)造價值,熱愛勞動是中華民族的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。這屬于核心價值觀。有些抽象,幸而題目提供了一系列傳統(tǒng)思想資源,如“民生在勤,勤則不匱” “夙興夜寐,灑掃庭內”。沿著這樣的思路去寫,發(fā)揮的余地可能還是不大。據(jù)報道,廈門和廣東某些學校,在模擬性考試中,也有類似勞動價值的作文話題,但是停留于共識,未能提供矛盾,無從分析,故并未推出差強人意之作。全國Ⅰ卷的命題特點,乃是把共識現(xiàn)實思想的矛盾作為命題的核心。反命題素材,有感性的,如時間不夠,也有一定智性的,如科技進步、人工智能發(fā)達的前景、勞動苦而累、雇人代勞等。把對立面樹立起來,有利于在分析中,激發(fā)考生潛在的思緒,盤活記憶中相關儲存,文章的意脈不難層層深入。這不僅是為文的技巧,而且是自主立論。立論的基礎是立人。許多評題專家,不約而同地提到立德樹人。但是,往往流于空泛,按辯證唯物主義,從自然、社會到人的觀念,都是矛盾統(tǒng)一體,一切矛盾在一定條件下不斷在運動轉化。這也是我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《老子》的矛盾論和明代方以智的“合二而一”論的精神。人要有思想,有創(chuàng)見,就要對矛盾進行分析。立人的關鍵在于具體分析中形成自己的思想。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就是對具體矛盾的具體分析。這是我們的世界觀,又是我們的方法論。立德樹人也好,核心價值也好,并不是空洞的,而是具有哲學基礎的。從中學到大學,正是青少年世界觀形成期,我們的各門課程,固然各有其特點,但是,從根本上來說,上面千條線,下面一根針,聚焦在推動青少年確立世界觀。作文立論,也就是從世界觀上立人、立志。臺灣易理玉老師深深理解此一命題對于立國立人的意義,她說:“一旦胸襟、器識未在少年時培養(yǎng),日后必如土崩瓦解,國之精神長城因此崩壞。” 除了繼承,我們還把希望寄托在青少年的思想創(chuàng)新、突破上,如果一味以現(xiàn)成的觀念為標準,選擇與之相一致的材料進行所謂論證,只能重復現(xiàn)成的,而要落實創(chuàng)新和突破,除了對現(xiàn)成的觀念進行具體分析,別無選擇。 徹底的辯證法,是無所畏懼的,有了這樣的自覺,才談得上對一切事物,包括對作文命題中蘊含的矛盾進行分析。可喜的是,近年來,作文命題,在這一點上達成的共識越來越廣,甚至可以說,成了一種歷史取向。 2019年,全國卷和一些省市的命題,在具體分析這一點上取得的一致性更為明顯,可以說成為主流。當然,個別省市可能對辯證分析還不堅定,羞羞答答,和機械論、形而上學的片面性立論劃不清界限,這作為一種歷史發(fā)展過程中的現(xiàn)象,應該是難以避免的,耐心等待是必要的。 就整體來說,雖然共同的取向是一致的,但是,在形態(tài)上風采各異。大致可以分為兩類:第一類,直接把矛盾放在考生面前;第二類,矛盾是隱性的。 第一類以浙江卷為代表,其在面對矛盾上,可能是最為勇敢的。 有一種觀點認為:作家寫作時心里要裝著讀者,多傾聽讀者的呼聲。 另一種看法:作家寫作時應該堅持自己的想法,不為讀者所左右。 命題者顯然沒有忽略,這樣的矛盾是作家的,中學生可能有所隔膜,乃機智地將之比喻化: 假如你是創(chuàng)造生活的“作家”,你的生活就成了一部“作品”,那么你將如何對待你的“讀者”? 而江蘇卷,提供的矛盾,則不像這樣單純有序,話語比較豐富: 物各有性,水至淡,鹽得味。水加水還是水,鹽加鹽還是鹽。酸甜苦辣咸,五味調和,共存相生,百味紛呈。物如此,事猶是,人亦然。 表面上不完全是水淡、鹽咸的二元對立,而是酸甜苦辣咸。如果拘泥于字眼上的百味紛呈,聯(lián)想云蒸霞蔚,萬途競萌,則很難提煉出單純的主題和一貫的文脈,要精確地聯(lián)系到物、事,無從下筆。這時,對題目進行提煉,把題目單純化,最有效的辦法就是,用矛盾對立的方法,進行分類。鹽、水性質之不變,酸甜苦辣咸之紛紜,似乎無法統(tǒng)一。如將“百味紛呈”作為矛盾的一方面,把“五味調和”“共存相生”作為矛盾的另一個方面,則紛紜的頭緒就有了單純的對立。有了矛盾就不難加以分析,論點就不難深化。這樣的具體分析,不但有相當?shù)某橄罅Γ矣邢鄳母爬?,這樣的思辨能力,正是創(chuàng)新思維的基礎。 屬于這一類的,還有北京卷。特點是把矛盾隱藏得很深。 “韌性”是指物體柔軟堅實、不易折斷的性質。中華文明歷經風雨,綿延至今,體現(xiàn)出“韌”的精神?;仡櫬L的中國歷史,每逢關鍵時刻,這種文明的韌性體現(xiàn)得尤其明顯。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,更需要激發(fā)出這種文明的韌性。 題目是“文明的韌性”。如果拘泥于切合“韌性”題旨,按題目聯(lián)系“歷史變遷”“思想文化”“語言文字”“文學藝術”“社會生活”“中國人的品格”諸多方面,寫成抒情文章,素材應該是不缺乏的,但是,題目要求的是議論文。困難在于,第一,多元的素材,容易陷于現(xiàn)象無序羅列,缺乏內在邏輯;第二,容易平面鋪開,一個論點到底,主題難以在層次上深化。要把文章寫得深入一些,就要分析“韌性”隱含的矛盾:第一,“柔軟堅實”,包含著對立;第二,前提是“不易折斷”“歷經風雨”,很顯然,深層的內涵是在逆境中,在強大的壓力下,不屈不撓,戰(zhàn)勝逆境轉向順境。分析出潛在的矛盾,文章的立意就比一味作抒情式的頌歌要深邃。 第二類,可以天津卷為代表,提供了兩種相反的觀念:一是方志敏面對20世紀30年代“江山破碎,國弊民窮”的悲慘現(xiàn)狀,仍然相信,中國一定有個可贊美的光明前途;二是陶行知、黃大年的慷慨愛國格言。以此矛盾的主要方面,作為正面導向,可以發(fā)揮的空間是很廣大的。 有些命題的導向性,另具一番風貌。如全國Ⅰ卷,命題的導向性是明確的:提倡“熱愛勞動,從我做起”。但又不是過去那種強制性的主題性命題,而是在規(guī)定性之下,留下了自主立意的空間:“體現(xiàn)你的認識與思考” “提出希望與建議”。這里有命題者的良苦用心,在核心價值統(tǒng)一之下,仍然留下廣闊的自由發(fā)揮的空間。為了更切合實際,命題將對象限定為本校同學。這就可能喚醒許多特殊的感性的生活素材。而“認識與思考”“希望與建議”并不要求有一般議論文的嚴格的雄辯性,但是,切不可忽略,關鍵是自己的,而不是別人的,只有與他人不同的,才有特點,文章才有競爭力。 2019年全國Ⅰ卷和Ⅱ卷最大的亮點是文體上要求:演講稿。這個亮點太亮了,可以說是歷史性的巨大突破。 傳統(tǒng)的科舉考試,乃至百年的作文命題,都是作文章,從來沒有演講稿的文體要求。在潛意識中,吾人都以為寫文章和演講是一回事。然而,語文課程標準是閱讀、作文和口語交際三位一體的。作為口語交際的演講和作文是不同的組成部分,但是在教學實踐中,將二者混為一談則是常態(tài)。多來年,高考并未把口語交際作為考核的內容,故演講就被散文淹沒了。實際上,演講和作文在規(guī)律上,有重大的區(qū)別。我們的語文教育家、語言學者,對這樣的區(qū)別是無視的,百年以來,積重難返,造成了國民素質在這方面的薄弱。我國學者、企業(yè)家、官員在國內外現(xiàn)場交流時,往往離不開念講稿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,兩眼盯著稿子,現(xiàn)場交流的窗戶就關閉了。結果是眼大無光,目中無人,聽者難免昏昏欲睡。 2019年,廈門市質檢曾經有和全國卷相類似的命題: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大慶油田,到這個世紀的馬云,說到“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勞動者,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勞動精神”,要求寫篇演講稿,題目和文體要求都很相近??上У氖牵處熀蛯W生均沒有意識到演講稿與抒情散文的根本區(qū)別,以為開頭有“親愛的同學們”,最后有“謝謝大家”,就算是演講稿了,把散文當成演講稿的傾向并未引起警惕。 演講與散文最大的不同,乃是其現(xiàn)場雙向交流和互動,演講者與聽眾面對面,不像文章作者與讀者互不相見,讀者的情緒、反應并不影響作者的情緒,而在會場上,演講者不單純是發(fā)出信息,同時又在接受反饋,現(xiàn)場的消極反應立即影響演講者的信心、才智的發(fā)揮。在現(xiàn)場,聽眾與聽眾也處在交流之中,不僅是語言,而且有聽眾的笑聲和噓聲,掌聲和漠不關心的神色都可能決定演講的成敗。 須知聽眾在進入現(xiàn)場的時候,各有自己煩惱的焦慮,各有各的秘密的快樂,這些心情遠比你的演講題目對他們的命運重要。演講者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讓他們把紛紜的情緒放在一邊,至少讓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演講題目上來。這一點必須在最短時限之內做到。否則,哪怕是百分之十的人漠不關心,交頭接耳,就會影響身邊的百分之十的人,如對之放任自流,這百分之二十的人東倒西歪的姿態(tài)、影響擴散開來,發(fā)出交頭接耳聲音,這對演講者的情緒會造成打擊。 演講的開場白很重要,其功能就是縮短演講者與聽眾的心理距離,讓所有的人在最短時間內,對你的題目甚至對你這個人產生興趣。有一位學者受邀到一所重點大學講《三國演義》中的諸葛亮。事先有關方面忠告,這所大學的學生自我感覺高傲,不管你是誰,講不好,就可能公然退席,完全不給你留面子。最壞的結果是,把你轟下臺。這在藝人看來,叫作砸場子。這位學者當然不想丟份,一上來,就來了一個開場白: 非常開心,來了這么多同學。說明對諸葛亮感興趣。當然也包含了另外一層意義,對鄙人感興趣?。ㄐβ?、掌聲)我有自知之明,你們主要還是對諸葛亮感興趣。(笑聲)當然,對我感興趣也是令人鼓舞的。(笑聲)諸葛亮死的時候才54歲,我今年比他快大到20歲了。(掌聲)鄙人今年73歲!剛才在休息室,你們兩個非常美麗的女同學,非常認真地先后問我:“老師,你是坐著講啊,還是站著講?”我覺得這個題目非常非常難回答。(笑聲)后來我隨便說,“你給我準備個座位,我想坐就坐,想站就站”。為什么呢?我眼睛一斜,走廊里站了那么多人。如果他們站著我坐著,有點于心不忍。我是個人道主義者啊。(笑聲)但是后來又想,還是要坐著。(笑聲)為什么呢?諸葛亮的標準形象,就是我這個樣子?。ㄐβ?、掌聲)不過還差一把鵝毛扇。(笑聲)看來你們也同意我坐下!好吧,有點仙風道骨了吧。(掌聲) 這當然完全是開玩笑,用藝人的術語來說,包含著一連串的包袱。第一個包袱,自我調侃,聽眾來,并不是對自己有興趣;第二個包袱,反過來,是自我褒揚,對自己有興趣,也挺值得;第三個包袱,年紀大了坐著講理所當然,但對不起走廊里站著的同學,上綱到人道主義,大詞小用,實際上是自我美化;第四個包袱,坐著講更像諸葛亮,這完全是虛幻的,但是,笑聲和掌聲說明與聽眾在情緒上達到了水乳交融,心理距離完全消失??傮w來說,上述方法均屬于自我調侃。 以自我調侃與聽眾打成一片,并不僅是開頭的技巧,而且是演講的規(guī)律。魯迅在演講中,常用自我調侃的辦法來縮短與聽眾的心理距離。在演說“讀書雜談”時,作為讀書人而聲名顯赫的大師,把讀書比喻為賭博性質的打牌:讀書成為嗜好,該如打牌,天天打,夜夜打,被公安局捉去了,放出來,還是打。接下來,魯迅將之夸大到荒謬的程度,就構成了幽默: 但聽得愛賭的人說,它妙在一張一張的摸起來,永遠變化無窮。我想,凡嗜好讀書,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。他在每一葉每一葉里,都得著深厚的趣味。 把賭博和讀書的境界、趣味之間的區(qū)別,完全撇開,絕對地強調其中的相同,這是顯而易見的荒謬,自我調侃的技巧就發(fā)展為不倫不類之比,構成不和諧,在邏輯上不統(tǒng)一,也就是西方幽默學中的不一致(incongruity)。但是,結合現(xiàn)場的氛圍,這樣的講話,便強化了與聽眾心靈的互動。毛澤東在《反對黨八股》中說:“黨八股的第六條罪狀是:不負責任,到處害人” “一方面是由于幼稚而來,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責任心不足而來的。拿洗臉作比方,我們每天都要洗臉,許多人并且不止洗一次,洗完之后還要拿鏡子照一照,要調查研究一番,(大笑)生怕有什么不妥當?shù)牡胤健?。這是明顯以大詞小用的不一致、不和諧構成幽默感。當然,演講的目的并不完全停留在與聽眾打成一片上,打成一片的目的是為了提高聽眾的思想、提供情緒上的基礎。有了這個基礎,演講者的智慧、深邃的思想就不但容易被接受,而且被欣賞。毛澤東在同篇文章中說: 許多人常常以為自己寫的講的人家都看得很懂,聽得很懂,其實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,因為他寫的和講的是黨八股,人家哪里會懂呢?“對牛彈琴”這句話,含有譏笑對象的意思。如果我們除去這個意思,放進尊重對象的意思去,那就只剩下譏笑彈琴者這個意思了。為什么不看對象亂彈一頓呢? 如果說幽默感帶來的諧趣,像這樣把原本的共識輕而易舉地轉化為相反的意思,這對聽眾不但有現(xiàn)場感知的沖擊性,而且有思想的啟發(fā)性。從根本上來說,演講的最高目的是傳播和說服,除了諧趣,更重要的應該是智趣。1930年3月,魯迅在左翼作家聯(lián)盟成立大會上的演說《對于左翼作家聯(lián)盟的意見》中這樣說: 我以為在現(xiàn)在,“左翼”作家是很容易成為“右翼”作家的。為什么呢?第一,倘若不和實際的社會斗爭接觸,單關在玻璃窗內做文章,研究問題,那是無論怎樣的激烈,“左”,都是容易辦到的;然而一碰到實際,便即刻要撞碎了。關在房子里,最容易高談徹底的主義,然而也最容易“右傾”……第二,倘不明白革命的實際情形,也容易變成“右翼”……(革命)決不如詩人所想象的那般浪漫……所以對于革命抱著浪漫諦克的幻想的人,一和革命接近,一到革命進行,便容易失望。聽說俄國的詩人葉遂寧,當初也非常歡迎十月革命,當時他叫道,“萬歲,天上和地上的革命!”又說“我是一個布爾塞維克了!”然而一到革命后,實際上的情形,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一回事,終于失望,頹廢。葉遂寧后來是自殺了的。(原載《二心集》) 這樣的演說精彩在于演繹從左到右,矛盾在一定條件下轉化為反面,順理成章,如此深邃的思想,是有某種震懾聽眾的效果的。這種理性的邏輯,與幽默的諧趣不一樣,屬于智趣。幽默是為了縮短心理距離,是俯就,而這樣深邃的思想,給那些滿懷著浪漫的不切實際的文學青年兜頭一盆冷水,則是提升了心理高度。這就是瞿秋白所說的“浪漫諦克的革命家的諍友”的忠告,只有自己人才會有這樣的嚴峻的親切。 思想和感情并不僅僅是對立,也具有內在的統(tǒng)一性,有時,可以達到渾然一體的程度,特別是在一些鼓動性的語境中。在一次公安部門的演講會上,一位公安戰(zhàn)士講到他在執(zhí)行公務過程中,被歹徒打瞎了一只眼睛,歹徒彈冠相慶說:這下子他成了“獨眼龍”。他傷愈之后重返第一線工作。講到這里,他拍了一下桌子,大聲說:我“獨眼龍”又回來了!會場里立即卷起雷鳴般的掌聲。這就不但是思想的力量,而且是人格上、情緒上率性的力量。十幾年前,我替一位模范公安干警修改演講稿。他是一位頗有英雄氣概的漢子,講到自己對歹徒有一股情不自禁的拼命精神,最初不被人們理解,有些人叫他“郭瘋子”,我就替他加上了幾句:“干我們這一行,就得有一股拼命精神,有人叫我‘郭瘋子’,我想,和害人精斗爭,沒有股瘋勁哪行!案情一發(fā),就橫下一條心,老子今天就跟你瘋上了!”對我的修改,這位英雄十分贊成,他說,你這么改,我才覺得來勁,要不然,總是講不出心里那種辣乎乎的情緒來。 我對他說,其實這種話,就在你心里,只是你一想到上臺演講,就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,驅使著你不講自己心里的話,而是讓那些美麗的現(xiàn)成的套話脫口而出,這就不但把本來很生動的話語丟掉了,而且把你本來很生動的個性歪曲了。一旦你歪曲了自己,聽眾和你之間的情緒就產生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墻,你和聽眾之間交流的渠道就不可能暢通了。 演講之妙,在縮短心理距離與提高思想高度之間的自由轉換。講者在聽者的理解和鼓舞下,選擇詞語,生成觀念,聽者和講者場上場下,心領神會,一起享受這個過程,演講者哪怕是一舉手,一揚眉,甚至一個口誤,都會引發(fā)笑聲和掌聲,這就可謂達于妙境了。通向這種境界的途徑和規(guī)律,不要說我們的理論家,就是多如牛毛的美國演講術,也幾乎是空白。 就以我們的國情而言,當前最普遍的誤解乃是以為抒情是演講唯一的法門。其實,抒情固然是不可或缺的,但是,要用得適當,不加控制就變成濫情。曾經有一種語文課本,選了一篇《畢業(yè)晚會上的即興演講》,下面是其中的一段: 三年的時光,匆匆地流逝了,相聚不知珍惜,別離才顯情重。此刻,離別的晚會為我們而開。再回首,張張熟悉的面孔像朵朵彩云一一掠過,多姿多彩的生活如童話般的夢境,在你我心頭重播??蛇@一切,都將如輕煙一縷,緩緩地飄向白云深處。 這么多書面化甚至拗口的形容詞,還有對稱的句法,絕對不是現(xiàn)場即興的。這么豐富、華彩的形容詞,這么強烈的詩化語言,這么明顯的刻意求工,毫無心靈瞬時生成過程,是不是有一點裝腔作勢的感覺?說得嚴重一些,就是有點濫情。雖然書面語言有嚴密的好處,但是也有其局限:一來,由于日常使用率低,大腦皮層的反應不如口語那么快,很難在現(xiàn)場產生瞬時溝通的效應;二來,它不如口語的響亮干脆,形容詞太密,造成聽眾與演講者之間交流的阻隔,互動和溝通根本談不上。 演講體的特殊規(guī)律至今還沒有被學者作為理論問題提出,但是,在實踐中大體不難自發(fā)做到的乃是詞語的口語化。如“他們失敗了”,在散文中,這是很正常的,而在演講到情緒激昂的時候,就可能不夠味,如果用“他們完蛋了”就比較有效果。一般文章說“把他殺了”,在散文中,也就可以了,在演講時,說“把他宰了”,就更能鼓動聽眾的情緒?!八劳觥?,在書面作文時可以說“過世”“亡故”,但是,在演講時,就可能不夠勁,如果說“翹辮子”“上西天”,就有不同的意味?!斑@種意見應該反對”,這是散文語言,如果改成“這種說法應該粉碎”,就比較容易調動聽眾的感情。 演講是一門獨立的學問??偲饋碚f,其特點有:第一,演講的現(xiàn)場性;第二,與聽眾的互動生成性;第三,具體分析的深邃、智性的張揚為上;第四,適當?shù)墓膭?、煽動、抒情;第五,故作大言,大詞小用的幽默感;第六,演講詞匯貴在口語化,就句法而言,則以短句、干脆利落為上。這一切,都是題中之義。在美國中學就有演講課程(public speaking),在大學有演講學,有演講系,有演講博士、演講教授。而我們在這個學科上,還是一片空白。一些權威語言學家,在演講理論和實踐上是比較落伍的。他們往往重復一些西方的語境理論,實際上離開了文體感,就不能不是從概念到概念空轉。面對這種現(xiàn)狀,權威教育家不是負起歷史使命,而是提出“把一切交給學生”。從理論上說,把“一切”交給學生,就是絕對化的、片面的,明顯違反辯證法對立統(tǒng)一的全面性的;從實踐來看,把“一切”交給學生的結果是“一切”學生寫不出演講稿來。這個課題在目前不但是對學生的挑戰(zhàn),而且是對教師的挑戰(zhàn),演講體在人際、國際交流中,需要越來越顯得迫切的時候,最為嚴峻的是對權威教育家對演講體的迫在眉睫的漠然態(tài)度的挑戰(zhàn)。我想,一個負責任的教育理論家,最佳的選擇,不是把“一切”推給學生,而是留下相當?shù)木?,自覺地負起歷史使命,填補知識結構的空白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2019年全國高考作文卷空前地提出演講文體,實在是為我們的語文教學敲響了一聲遲到的醒世之鐘。 ——《語文學習》2019年第8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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