◇張靈均 不是我要把一個村莊比喻成一個池塘,而是我小時候常聽大人感嘆:不得到岸。我起先聽見這話,有些莫名其妙。人是陸地行走的動物,又不是水中游動的魚。后來村里死了人,我與上下年紀的孩子們就喜歡去看熱鬧,跟在道士背后轉圈圈,才知道這喊做道場,超度亡靈。道場成了風雨人生中的一條巫船,渡載死者的魂靈走向超脫的彼岸。年幼不知道死亡是什么,一點也不畏懼,常常追趕著送葬收伍,撿幾個未炸的鞭炮,舉一下花圈,感覺比過年還熱鬧。當我開始對死者懷有敬仰的時候,就已經(jīng)長大成魚了。 我不忌諱把人比作魚。何況那時候,我們村子里的人常常把村里那些聰明人比喻泥鰍,指圓溜圓溜的那種。和這些聰明人比,我那老實巴交的父親,無疑就是一條陸地行走的魚,雖然笨拙,卻能靠勤勞養(yǎng)活全家五口人。因為我父親是右派,由省城某文化單位下放到了這個村子,和其它右派一起,接受貧下中農(nóng)再教育。我們這個村是這個農(nóng)場接受右派最多的村,其中還有從中央機關來的,算得上是大魚了,而我父親比別人還多一個地主出身,在這樣的池塘里,壓根兒也不敢冒一個泡泡。近二十年的農(nóng)事磨練,以及批斗會的批判,我父親養(yǎng)成了逆來順受的本領,總是不吭聲。我父親閑暇時,最大的愛好就是到溝渠里釣魚,我從小愛釣魚也是跟父親學的。釣魚是快樂的,而父親為一家子的生計,很少有閑暇去釣魚。記得從我開始懂得一些事理的時候,村子里開始慢慢沒有魚釣了,有人投農(nóng)藥,讓所有溝渠里的魚都絕了種。 這件事是從那年夏天的某一天開始的,我記不得日期了。可這件事烙在我記憶里刻骨銘心。那天早晨,我并不知道父親起得有多早,可我知道父親是去南北干砍柴去了。南北干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水利干渠,而我們的村莊在西邊,靠近西大堤了。之間相距大約十華里的樣子。對于還是孩子的我來說,這地方很遙遠,也很荒蕪。父親舍近求遠,并不是完全因為那里的蒺草茂盛,我知道就是砍下了好柴,要挑回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我們農(nóng)場大,土地肥沃,出門不遠的溝渠就有很好的草,只要砍倒,原地曬得幾個日頭,就可以不要費多大功夫挑回來,近!父親平時有空就去村子附近的溝壑砍柴,就是很少挑柴回來。家里的柴草所剩不多,又如何貯藏冬柴備寒。母親為不止一次生了父親的氣。都怪這地方有的聰明人呵,你辛辛苦苦砍下的柴,他趁機順手牽羊。我父親一輩子與人為善,從不與人爭長論短。但他知道是誰偷了他砍的柴,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讓他去了。于是就有了去南北干砍柴的事。人家誰也懶得跑這么遠,這已經(jīng)不是什么小便宜了,而是要吃大虧才能挑回來的。我父親不怕累,更舍得吃苦。這就吭害了我,連帶受罪。因為母親讓我去為父親送中飯,而我雖然不情愿跑這么遠,又不得不去。這是天經(jīng)地義的事。 這個時候,太陽正當頂,該是地里干活的鄉(xiāng)親們回屋吃中飯的光景,我提著飯,走在林蔭道上。這條路很寬,筆直,路兩旁栽了兩排椿樹,椿樹不如杉木材質(zhì)好,可它肯長,通常三、五年就有十幾米高,我們這里再也沒有什么樹可以與之相比的。那斜枝朝兩邊抄過來,一條上好的林蔭道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。而樹的東西兩邊各一條水渠,東渠用來灌溉水稻田的,而西渠是灌溉旱地作物的。農(nóng)場的土地大面積成區(qū)域劃分作物種類,這也是便于電排抽水更加有效灌溉面積。風調(diào)雨順的時候,電排就一般用不上。村里人常在這兩條溝渠摸魚。而我愛在放水的時候在這里游泳,或在流水里釣游魚。這兩條渠陪伴我度過了好大一截童年與少年時光。我為父親送午飯的那次,不知誰在西渠上游洗打農(nóng)藥的噴霧器,西渠的魚中毒,開始浮頭,村里人來了不少,撈魚。有的用竹竿上安個絲袋去勺,有的用木棍的尾端裝幾顆長針去扎,可以說是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。這是難得遇上的場景,熱鬧、興奮??晌抑焙?,思想激烈斗爭。留下來撈魚嗎?父親還在砍柴,肚子一定餓了,正等我送飯。去送飯吧,又怕等我趕回來,我連一片魚鱗也撈不上。我最終選擇了送飯,我起跑步,我想我一定還能趕上的。可我來回二十余里趕過來時,已經(jīng)曲終人散,我連個尾水都沒有趟上,一下子賴在渠道旁起不來了。下午去地里干活的人陸續(xù)從我身邊走過,我的鄰居柳超還嘲諷我,讓我氣打一處使,抓了一把泥砸過去。 整過下午,我不甘心,就沿了渠道邊懶洋洋地走,眼光總是落在渾濁的水面上,好像心里的那份失落,會有意外的收獲填充?;侍觳回摽嘈娜?,我終于發(fā)現(xiàn)濁水里有一線青色魚背的影子,我心猛地提起了精氣神,連忙下水去捉。待我下水之后,魚聽見了響動就往前面逃竄,我又趕過去,它在沉在濁水里不見了,我在水底撈了好久,仍然不見,躲到哪去了呢?我爬上岸守護,魚又浮出了水面。我看清了,是條鯰魚,怕有十來斤。這次我變聰明了,這里的水深,水草也多,魚躲藏的地方多,加之這種魚即使受傷,力量仍然不小,且光滑,是很難捉住的。我想了個辦法,撿來一根長棍,從后面趕魚,因為還往前面些的水淺,只要魚進入淺水地帶,我就把它的后路用渠泥砌上,再來掏水。這一招果然奏效,我用棍子從后面撲打水面,鯰魚就拚命往我設計的淺水游,終于進入了淺水區(qū)了,魚的身子露出大半。我趕緊將渠攔腰圍截住,再來捉魚,經(jīng)過幾次折騰,這條受傷的精疲力竭了,終于被我俘獲了。 我拎著魚,帶著喜悅,向逢人就說:我捉的,還活呢! 濁泥是水的塵埃,就像灰燼是火的塵埃,從此,我在塵埃的世界里樂此不疲。只要電排打水,這兩條渠就有人投放農(nóng)藥,我每次都像趕場,生怕哪一次落空。不久,就連那條電排河也難得幸免,也被人放毒了。我是恨恨地撈了一回,從那以后,我們這地方的魚越來越少了,也越來越小,我撈魚的興趣也開始慢慢淡化了。其實,是根本沒有野生魚可撈了。我們村子私家養(yǎng)魚就從這時候開始的,一直延續(xù)到現(xiàn)在。我們家隨父親評反進了城,一晃又是三十多年過去了,而記憶時不時的打撈這段村莊的日子,而在我腦海里,展現(xiàn)最多的,還是撈魚的記憶。仿佛魚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意象,總是呈現(xiàn)。 前兩年,我?guī)в号c啟文兩位老兄到我生長的村子去看過一次,那實在有點不忍久呆,他們見了只是搖頭,而我是心痛呵。路上雖然打上了水泥硬化了,兩側的樹木早已經(jīng)伐完,而渠道里看不到水,雜草叢生,只有幾只雞在下面尋草蟲嬉戲。我想就是這條渠道沒有死,可能也不能用來灌溉了,水系不暢呵。為什么也不疏浚一下?我問過路的村民,他回答:誰來管這些事呢?我無語。因為我知道,那條用來排水的河流早就廢了,正是水系不暢的原因,后來只好重新開了一條人工河,我去看過幾次,盡管電排從洞庭湖抽水進來,而這條河已經(jīng)失去靈動了。一條沒有魚的河流,是渾濁的,是死寂的那種,根本感覺不到生機。 先前,我們這里怎么看都是水鄉(xiāng),溝渠河汊四通八達,一到梅雨季節(jié),水是滿滿的,可以行船。那時候,我們喜歡劃著小船,去采野生紅蓮,還有棱角米,去捉爬上田土曬太陽的毛蟹,或用棉花團釣青蛙,以及龍蝦,運氣好的話,還可以打幾只野雞,黃鼠狼,或者野兔什么的。那時候,這里到處都是濕地,到處能見到鳥類。而今,這些野生植物也好,還是野生動物也好,都已經(jīng)看不見了。過度利用和破壞,原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。 而現(xiàn)在的村子里的人,比先前少多了,年輕一點的進城打工去了,剩下的不是老的,就是小的。整個村莊看上去,死寂一樣靜,除了一兩聲狗叫外,我簡直找不到生命律動的勃然力量,眼前的村莊陌生得讓我不知如果去想象她的未來會是個什么樣子? 而今我的父母年紀大了,我曾開玩笑說倆老人家百年之后,想不想落葉歸根,葬到村子里去?誰知他倆一個口徑,沒必要舍近求遠,就在這個附近吧!我領悟我父母親的意思,是不能離子女們遠了的地方。所以我們?yōu)楦改妇徒x擇了公墓,并帶他們?nèi)タ戳?,很滿意。他們說人的一生其實并不長,能看得見死后的墓地,日子就過得更多坦然,無憂無慮了。人的一生,喧嘩之后是寧靜,靜得讓我陷入沉思:人和魚其實真的沒有區(qū)別,魚的一生看不到自己的眼淚,只因生活在水中。魚的一生能游多遠,魚不知道,因為魚的命運沒有掌握在自己的手里。人呢? 2010年12月15日草稿待改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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